嗅态
观察商业榜样,输出榜样观察
作者 | 石灿
钱鸣嗜酒,从浙江横店的一家公司辞职之后,整天闲着,手头越来越紧,酒瘾却从没减过。
没钱买,他就打起了偷盗主意。2025年4月的一天,他盯上,“人流量大又是自助结账,不容易被发现。”
为了降低被抓的可能性,他从横店去到义乌的盒马鲜生行窃,两次顺走三瓶五粮液,尝到甜头后,干脆又跑到诸暨,一口气拿了四瓶酒——一瓶五粮液,三瓶茅台,装袋就走,头也不回。
但他还是被抓了。盒马员工清点时发现少了几瓶酒,报警后民警调监控,很快把钱鸣抓了回来。
这不是个例。我翻遍2017年至2025年因在盒马鲜生盗窃商品而被判刑的所有裁判文书后,发现里面藏着不少“酒鬼”。
他们悄无声息地在干净明亮的货架间游走,选酒、下手、离开,一气呵成。有人是惯犯,有人是熬不下去的普通人。酒对他们来说,未必只是酒,更像是生活里最后一块体面的遮羞布。
盒马的自助结账系统,设计初衷是提升效率,却在实践中制造出监管盲区,成为他们投机取巧的通道。它代表着新零售的前沿实验,也暴露了智能系统在面对复杂人性时的盲区,老问题总是困扰着新物种。
这是一套为“理性消费者”打造的系统,却被非理性的现实一次次拷问。他们带走的,既是瓶中酒香,也是现代都市光鲜表面下的裂痕。
01
黑色书包里的酒
2020年元旦,长沙。喜盈门范城盒马鲜生门口,吴大言站在原地等待。他没有进店,也没有买东西,只是习惯性地看着人流。几分钟后,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背着黑色书包走出。他刚从货架上拿了三瓶“酒鬼酒牌内参”白酒——平均每瓶价值980元,塞进了黑色背包,却只结账几样零食。
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来这家盒马偷酒,也不是第一次成功离开。只是这一次,没能走远。他们在门口被工作人员拦下,酒被追回,人也被带走。
男孩叫欧小华,未满14岁。背着酒的是他,站在外头等待的主谋,是吴大言。
吴大言1988年生于长沙,小学文化,无业。2016年因盗窃被判六个月,出狱三年后,他再次走上熟悉的路径。这一次,他带着一个尚不构成刑责的少年,一起进入城市的盒马门店。
从2019年3月开始,他频繁流动。暂住在朋友戴某家中不久,就偷走一台1820元的组装电脑。4月底出现在重庆渝北区沃尔玛超市,开始带着欧小华配合作案:货架取酒,藏进背包,由少年带出。他们先后得手两次,第三次在5月1日被拦下,习酒、T恤、短裤,一并追回。
他很快意识到少年是“挡箭牌”。于是12月起,他们连续四次在长沙各区盒马作案。雨花、开福、天心、芙蓉……目标一致:白酒,价格从七八百到一千多元。他知道哪种酒值钱,哪家店人少,怎么躲过摄像头和巡逻员。他像个熟练工,只不过“工地”是超市。
判决书显示,仅盒马鲜生的盗窃部分,白酒总价值达7985元。加上此前偷酒、偷电脑、偷摩托车,吴大言共盗窃9次,部分未遂,最终被判刑一年十个月,罚金一万元,赔偿一万多元。
但这些数字背后,是更难被量化的裂痕。
在法律系统中,他是“累犯”;在城市系统中,他是“低频参与者”;而在盒马的系统里,他成了“异常用户”——反复进出,不消费,反而精准切中系统漏洞。他不是盒马理想中的顾客,但几乎成了它的“熟客”。
盒马鲜生,是他主动选择的目标。门店密集,高端酒品种多,自助结账宽松,人员巡视松散。他甚至知道,哪些酒最畅销,哪些包装最方便藏匿,哪些时段最适合动手。他从未享受盒马为中产家庭设计的购物体验,却比普通消费者更熟悉盒马的结构与漏洞。
盒马鲜生全国门店分布图,数据截至2025年7月12日,共有400家
他不是为了消遣而偷,而是为了苟活下去——每瓶白酒换来几百元,每次作案只是为撑过一天。曾有一次,他从长沙朝阳广场盒马鲜生店偷了两瓶“国窖1573”,价值1590元,是他单次作案的最高金额;也曾在宁乡偷了一辆女式摩托车,卖了500元。钱不多,却足以够他混到下一个日子。
欧小华的存在,将这个故事推向另一个灰色地带。他没有被起诉,也未承担刑责,但在一次次进入超市、藏酒、出门的过程中,成了一个被动构建的小型犯罪工具。他是被利用的,也是被系统忽视的。
整个案件里没有一句情绪性的陈述。没有“为何而偷”,没有“如何落魄”,只有一个又一个城市、品牌、商品和价码,拼接出一个人几乎没有社会嵌入感的日常轨迹。吴大言不属于盒马,也不属于城市。但他曾用最隐蔽的方式,在这套高效但封闭的商业系统里“参与”过。
这不只是一个关于“偷窃”的新闻,更像是一种社会张力的显影。在现代零售和传统边缘生活之间,吴大言游走其间,不被欢迎,也未被看见。
在那些亮着灯的盒马门店里,他和少年像影子一样穿行。他没有掀起惊动世界的风浪,只是每次轻轻拧开一个系统缝隙,带走一瓶酒,换几张钞票,然后消失。
然而,类似的故事远不止他们两人。
02
缝隙里的两张脸
与吴大言不同,有的人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破解盒马的“新零售”系统。
欧阳展翅最后一次走进盒马鲜生,是在2020年3月21日。他熟门熟路地绕到上海松江区平高广场二楼的自助结账区,手里拎着两瓶酒。但这一次,他没能成功走出去。工作人员注意到了异常,两天后他被抓。
他的方法不复杂,用低价蔬菜的条形码替换高价酒的标签,再在自助收银机上顺利结账。就像正常购物,只是把清酒和红酒贴上了“白菜价”。从2月到3月,他在这家门店重复了三次同样的操作,共带走两瓶獭祭清酒和一瓶奔富BIN407红酒,价值合计2685.56元。
判决书上写着,他是北京人,1989年出生,案发时人在上海。他的生活背景没有留下记录,只剩下“多次盗窃”“自愿认罪”这些关键词。他的作案既无暴力也无同伙,像是在一套熟悉的系统中做了三次“测试”。
盒马鲜生的自助系统是建立在天然的信任基础上的,扫码、付款、无干预……都是为了提升效率和服务。但对欧阳展翅来说,那是一套可以被“破解”的流程。他没有修改系统,只是利用人机监管之间的空隙,把一张条码变成一张临时通行证。
可是,偷盗行为从来都不被允许。他最终被判有期徒刑七个月,缓刑一年,并处罚金一千元。三瓶酒被追回。此事很快结束,他也被简化为盒马系统里一次被修补的缺口。
李钟兴的方式更保守。他没有改条码,但会用红肠、牛腱子、意面等商品掩盖高价白酒。2021年4月、5月,他两次出现在上海浦东的两家盒马鲜生门店,作案地点从金桥国际到长泰广场,目标始终一致:五粮液。
他会先选几样日常商品装进购物袋,再在其中夹入两瓶单价1280元的五粮液。商品搭配不多不少,足够遮住酒瓶,又不至于太过突兀。他想营造出一个“正常消费者”的形象,但第二次他失败了,被工作人员拦下。
李钟兴1987年出生,上海人,有前科。2016年因盗窃被拘留15天,2020年再次因类似行为被行政处理。这一次,法院判他拘役五个月,罚金两千元,因已羁押超过四个月,刑期基本折抵。他认罪态度好,白酒已退还盒马,剩余损失他承担赔偿。
和欧阳展翅一样,他没有同伙,不靠暴力,不偷生活必需品,而是专挑盒马高价值、易流通的白酒下手。他不是随机偷,而是反复尝试、精准判断。他不改系统,而是靠商品搭配,规避监管。他知道哪种商品贵、哪种商品能遮挡、哪种门店人少。他像一名在商业系统边缘游走的“微利投机者”。
盒马鲜生对他们来说,是一个“可被破解”的零售模型。他们利用技术替代人工时可能出现的监管盲区。他们偷的是白酒——酒,是最有价格想象空间的标品,也最容易在二级市场“出手”。
欧阳展翅偷了三次,李钟兴行动两次,获得物不算巨额,但足以构成犯罪。他们不是“引人注目”的人物,在判决书里只是一组身份模糊的标签:无业、累犯、认罪。
他们的故事,不止关于酒,还关于城市边缘人如何在一个高度系统化的零售流程中寻找“出口”。他们偷的,是可以兑换成现金的高价值商品;但更深的,是试图偷渡进某种他们长期缺席的生活方式。
盒马依旧营业,酒依旧上架。他们的身影却消失在监控之外,只留下一串数字和一份被处理完毕的案件。欧阳展翅和李钟兴的故事,是对盒马鲜生系统的直接挑战。高端白酒成了他们精准选择的目标,他们用技巧和经验反复试探着监管的边界。
03
城市边缘的偷酒者
在盒马鲜生,偷酒的人通常不是冲动型的,也不是真的醉汉。他们清醒、冷静,像执行一次不声不响的任务。除了利用监管盲区的行为,另一些人则用更“传统”的方式,悄然行走在城市的零售空间。他们对货架位置烂熟于心,知道哪些品牌值钱,也知道哪些系统有空隙。刘昭与张烨,便是这样两位“局外人”。
刘昭的路线,从山东青州出发,在辽宁几座城市之间穿行。
他不偷日用品,只偷酒。目标精准:红花郎、青花郎、泸州老窖、酒鬼酒、梦之蓝,单瓶售价多在五六百元以上。他进入门店时通常是独行,作案也在白天。他习惯性地选择大型连锁超市,尤其是大润发和盒马鲜生。前者动线复杂、人手紧张;后者自助系统、布局开阔,防范边界更模糊。盒马鲜生,在他的盗窃地图上只是一站,却成为他最终获刑的关键证据之一。
2020年4月,刘昭接连在锦州、阜新、大连等地作案,短短十天内盗走六瓶酒。每次作案之后,他立即离开城市,仿佛预知自己的存在不能久留。他没有同伙,也不炫耀“战绩”。他是个流动的影子,凭借酒的价值来维系生活节奏。他的身份信息写在判决书里:小学文化,无业,因盗窃累犯。除此之外,关于他的社会痕迹几乎空白。
而张烨,则是另一个版本的孤行者。
他38岁,湖北来凤人,大学毕业,近年来无业。与刘昭不同,他不销赃,也不逃离现场太远。偷来的酒,全被他一个人喝掉。
2023年到2024年,张烨在上海盒马鲜生作案九次,窃得白酒总价值超1.3万元。他熟悉每一家盒马门店的结构,知道哪些橱窗不设隔断,哪些收银台缺少人盯。他避开高峰,穿着得体,在无人巡查时快速出手。有一次,他甚至从绿地新都汇店偷走了一瓶2259元的五粮液。他从不慌张,也不多言。被抓后到案才得知,他窃得的白酒均已被喝完。
他是惯犯,早在2014年、2017年和2024年初就三次因盗窃获刑。这次再次被捕,是在2024年12月。他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,罚款6000元,加上此前几次刑期,他的人生已有四年多在监狱中度过。
他的盗窃,更像是一场计划精密的“消费”。但他没有经济能力,只能以偷取的方式参与。他不是酒商,不为变现;他更像是以酒精麻痹现实的逃避者。他没有稳定工作,像一台不稳定却重复运行的系统,在盒马的不同门店之间不断穿行。
盒马鲜生,是他少有的“熟地”。对它的了解,几乎超过普通顾客。他知道五粮液第八代的瓶身大小,也知道国窖1573藏在哪一层货架。他是这个智能零售体系里的反面镜像,用最朴素的手段挑战最现代化的商业模式。
两人没有交集,却像互为注脚:刘昭用偷来的酒换生计,张烨用酒填补孤独;前者是流动的生活应对者,后者是城市里的漂浮影子。
他们共同的战场是盒马——那个本该服务中产、代表未来消费的零售平台,却被他们频繁出入,甚至作为首选目标。他们不属于盒马定义的用户画像,却在现实中反复“登录”,成为系统漏洞的活证人。
这类案件并不罕见,也不复杂。没有暴力,没有团伙,只有一个人、一瓶酒、一段通道。刘昭与张烨的故事,不仅是一段关于偷酒的叙述,更是一面镜子,折射出城市与个体之间复杂的关系。盒马鲜生这样一个为中产服务的智能零售平台,在他们眼中成了一个开放的战场。
刘昭服完一年刑期后或许仍将继续漂泊;张烨的四度入狱背后,也没有等他回来的生活。可他们的名字,早已从判决书之外消失,像城市系统里的一段缓存日志,被迅速清除。
盒马鲜生的自助收银仍在运行,古老的问题总是降落到新零售身上。
04
偷窃生活用品的人
男性偷酒者之外,还有另一类不易被察觉的存在——女性偷窃者。刘紫宁和杨颜或许没有刘昭和张烨那般高调,但她们的故事同样深刻地揭示了生活的裂缝与选择。
刘紫宁的出现,不曾引起任何注意。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女性,住在长沙雨花区,没有固定收入,也没有太多社交痕迹。她进出盒马鲜生时,穿着得体、举止平静,很像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普通消费者的一员。她只是把日子过得更静默,也更精细。
2021年8月到9月的33天里,她去了盒马鲜生8次,每次都悄无声息地带走未付款的商品。不是藏匿、也不是抢夺,而是混合搭配、错位结算:一个购物袋、几瓶饮料、一点便宜的蔬菜被扫码,其余高价商品——进口红酒、精致肉类、乳制品、金果、鳕蟹肉——被藏进随身包内,一并带出。
她像是一个精明的采购员,把“品质生活”的轮廓安排得井井有条,只不过绕过了收银台。她最常偷的是酒,从“杰克丹尼”威士忌到“龙吟”清酒,从欧法西拉到奥伯拉古堡。她也会顺手拿腊肠、牛排、吐司和乳酸菌。搭配讲究,选品精准,像是在反复校准她想要但从未真正拥有的生活。
她最终被抓,在一次携带近600元商品准备离店时,被店员当场识破。她没有反抗,只是低头。她退赔损失,获得盒马谅解,最终被判处七个月有期徒刑,缓刑一年。没有人知道她后来是否还回到那家店,也没人记得她曾在冷藏区前反复徘徊的背影。
刘紫宁不是孤例。
同样是在盒马鲜生,另一位女性,杨颜,也走上了类似的路径。她今年37岁,贵州遵义人,有大专学历,但多年无固定工作。
2020年春,杨颜11次走进贵阳的盒马门店,从黑鱼片、腊肠到坚果饮料,次次得手。她熟悉动线,操作快速,盗窃清单甚至带有个人偏好:几乎每一次都有“黔五福”腊肠,有时搭配番茄、洗发水,有时加一包甜点或维生素饮料。她真的太喜欢“黔五福”腊肠了。
贵州五福坊食品公司官网上的“黔五福”腊肠图样
她的偷盗节奏稳定——走进、挑选、装袋、离开,每一次都像是一种仪式。直到最后一次在贵阳市南明区荔星名店A座负一楼盒马鲜生店被抓,她手里拿着花菇和洗发水,像是在准备一顿晚饭。她被判七个月有期徒刑,并处罚金1000元,刑满释放后,消失在记录之外。
与那些男性偷酒者不同,这些女性不以“出手快”“出逃利”著称,她们更安静、更擅长融入场景,也更少留下令人警觉的动作。她们的目标商品,大多落在“品质生活”的中段区间:不会太贵以致显眼,但足够精致以满足某种被长期压抑的欲望。
她们也不贩卖商品,绝大多数物品最终都被食用或使用。这是经济犯罪,也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次次转轨尝试——在无法负担与无力求助之间,偷偷拉出一个微小出口。
盒马鲜生在这些故事中,是唯一的恒定舞台。它在无意中提供了“漏洞式机会”——开放货架、自助收银、少量人手,构成了一套对高频消费者极其友好的系统,也构成了对边缘人群极其宽容的裂缝。
刘紫宁、杨颜,或许并不真正“属于”盒马系统。她们没有注册会员、没有数据轨迹、没有复购计划。她们不是消费闭环中的“理想用户”,只是悄悄穿过这个结构的人。在那种冷静、自动化的零售体验中,她们寻找的不是效率,而是一次“被允许生活得好一点”的机会。
她们未曾试图破坏系统,也从未真正逃离系统。她们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与它“共处”,哪怕那种方式,是一场场微弱、无法持续的偷取。
这并不让她们更正当,也不让她们更可怜。但她们的确照出了盒马系统的另一面——那些照不到的角落、算法看不懂的选择、结构无法理解的生存。
她们的故事,不复杂、不激烈,却藏着一种让人难以定义的张力:不声不响地走入灯光明亮的门店,拿起一瓶红酒或一包腊肠,像在试图把生活拉回正轨,哪怕只有一顿晚餐的长度。
但最后,他们均以失败告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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